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?
撰文者:劉仕傑
非讀BOOK 2019.09.10
體育外交是駐外人員的重要業務之一,我熱愛各種運動,頂著棒球校隊的陽光形象,長官也樂於將各種與體育相關的業務交辦給我。
派駐洛杉磯辦事處時,陽光充足的南加州,是各項國際體育賽事的大本營,眾所皆知的有小馬聯盟野馬級少棒錦標賽、LPGA女子高爾夫球賽事(包括近裙擺搖搖LPGA錦標賽)、印地安泉網球公開賽等,我經常樂此不疲地趕赴各項賽事現場。
平心而論,辦理這些業務時,還真不覺得自己是在工作,反而因為樂在其中,結交了許多好朋友。
「通靈少女」劉柏君
與柏君(索非亞)相識約莫是2014年間,那時我在駐洛杉磯辦事處服務,她是中華少棒隊的翻譯。中華隊來南加州比賽,負責體育業務的我在中華隊抵達之前就開始和柏君聯絡。我們的緣分,就從那時候開始。
一開始我不知道柏君的豐功偉業(當然,經過這幾年,她的事蹟又增加了好幾頁)。出於單純對棒球的熱愛,我們兩個人共事得非常愉快。那次比賽之餘,我透過朋友安排小球員們參訪洛杉磯道奇隊球場。這批中華小將到了道奇球場興奮極了(棒球迷如我完全可以想像,自己第一次造訪道奇球場時也是開心不已),最後還在球場內買了一堆道奇隊球帽等官方紀念品。
離開洛杉磯前,柏君才慢慢告訴我她的人生故事。
她是首位獲得中華民國棒球協會認證的女性棒球裁判,也是首位在臺灣全國性棒球賽事執法的女性主審。
她在宮廟長大,青少年時期每天在廟裡擔任仙姑供人問事。後來,「通靈少女」的故事全臺爆紅,被HBO拍成影集,而那是近期的事了。
她是回教徒,會說阿拉伯文,政大宗教研究所碩士,目前計畫繼續攻讀博士班。她是臺北先鋒女子棒球隊成員,也曾經是臺北市松山高中青棒隊總教練。她右投左打,守備位置為二壘。
她是超級棒球迷。
我喜歡和柏君聊棒球。她的多重身分很容易得到媒體關注的目光,特別是HBO影集《通靈少女》全臺火紅之後,許多人都對她充滿好奇,採訪或電視節目通告不斷。我最佩服柏君的地方是,她沒有選擇朝通告藝人或電視節目主持人的方向發展,而是投身公益。柏君目前的正職是勵馨基金會新北市分事務所及物資中心社工。
和柏君聊起擔任中華隊翻譯的過往,最令她感慨的是,中華民國棒球協會(即「棒協」)在中華小將們出國比賽時的官僚態度。這一點特別引起我的共鳴,因為派駐洛杉磯時,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協助中華少棒隊到美國參加小馬聯盟比賽。
「為什麼不能讓中華隊提前1、2天到國外適應時差、天氣和場地?」柏君講起這段往事仍然義憤填膺。對棒協的失望,也是她後來決定離開,不再擔任中華隊翻譯的主因之一。
我腦子裡的畫面無比清晰。當年在洛杉磯,小球員們看起來精神不濟,甚至睡眼惺忪,剛下飛機就直奔球場,再加上日間和夜間比賽的調適、飲食的不習慣、語言的陌生等可能影響比賽的因素。我當時也曾有類似的疑問,為什麼不讓他們提早兩天來美國熟悉一下環境呢?
「規定啊!旅館及餐費的支出,這些都有規定。」這是最常得到的答案。
從臺灣搭飛機到美國,馬上面臨12個小時的時差。棒球比賽是講究速度的運動,0.1秒的差異,就決定了是揮棒落空還是全壘打,一個眨眼,球已經飛到身後。讓這些10來歲的孩子們,或說「中華健兒」,拖著疲憊身軀為國爭光,到底是勉勵、是強求,還是為難?
規定不能改嗎?當然可以改。憲法都可以修憲了,棒協規定怎麼會不能改?事在人為,簡單4個字,一語道破官僚體系的冷感,或是無感。講到「為國爭光」,柏君更是難掩激動。
有一次中華隊輸掉準決賽,沒能打進決賽,剛好多出來1天,在當地熱心僑胞的幫忙下,安排小球員們去加州有名的迪士尼樂園一日遊(當然,昂貴的門票是想辦法找贊助,不是用公款)。事實上,前一晚輸掉球賽讓小球員們非常難過,去一趟迪士尼,感受南加州溫暖的陽光,總算讓他們臉上出現了一點笑容。
此時,棒協有意見了。
「說中華隊球員為了有時間去迪士尼玩,才故意輸掉準決賽?這種說法太無情,也太惡毒。」柏君難過的口氣中充滿了對球員們的不捨,痛心於「陰謀論」的謠言無情地打擊這些小球員的心靈。
另一件讓柏君感到無力的工作則是宣讀賀電。身為中華隊翻譯,她的工作之一是當中華隊勇奪冠軍時,宣讀總統、行政院長或駐美代表等官員的賀電。
柏君說,政府或棒協真的有好好給這些球員,無後顧之憂的協助嗎?連提早一天抵達美國調時差都不願意,打得好說是為國爭光,打輸了還要背負是不是故意輸掉球賽的懷疑。宣讀賀電時,教練與球員們聽了,真的有感嗎?還是只有心頭的嘆息?
女網好手謝淑薇
很多人或許不知道,美國職業網球比賽的門票十分昂貴,而且預賽、複賽、準決賽到決賽的票價不同,決賽的票價往往要好幾百美元,甚至更貴。即便如此,決賽門票仍然一票難求,要即早訂票,以免向隅。
身為有任務在身的駐外人員,問題來了。
沒買票,人進不去,就沒辦法和球員互動或送賀電。若決賽當天才到現場,肯定買不到票。有人或許好奇:那一個月前先買票不就好了?!但球是圓的,你怎麼知道臺灣選手能夠一路過關斬將打到決賽?萬一事先買了一張500美元的決賽門票,結果選手在複賽被淘汰,就沒有送賀電的任務需要,門票的核銷怎麼辦?在這種情形之下,第外交部(其實公務機關皆然)主計處是沒有辦法核銷的。
有一次女子網球好手謝淑薇來南加州參加比賽,我風塵僕僕地開大老遠的車去幫她加油― 說是加油,其實還有一個目的,就是「送賀電」 ― 但果不其然,門票早已售罄。此時,謝淑薇即將開始比賽,情急之下,我在停車場附近等其他準備離場的球迷,並解釋我的身分與目的。有位好心人決定將他的票送給我,我和他握手致謝。
沒想到,警衛跑來了,說「看到我們在握手,一定是在買黃牛票」。我一聽傻眼,想說該不會惹了麻煩。好在經過詳細解釋與出示證件後,警衛總算相信我的說法,最後讓我順利進場。比賽結果,淑薇拿下冠軍,我趕忙於賽後找機會向她恭賀。她笑笑地說:「我沒拿冠軍你們就不會來看我了喔?」我當下有點尷尬,事後想想,其實也能理解她的想法。
親切的淑薇是我很喜歡的網球選手,她的球風靈活多變,本人也非常客氣和善。我相信她說上面那句話並沒有惡意,毋寧較像是一個自嘲嘲人的玩笑。但那句話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烙記,也讓我深深反省,政府高層的賀電文化到底是支持體育,還是支持體育冠軍?
棘手的賀電文化
「賀電文化」到底需不需要重新檢討呢?賀電,對於選手及教練而言,意義在哪裡?政府的賀電會不會只是錦上添花?雪中送炭是否更有意義?沒有得獎的選手難道就不值得肯定嗎?獲獎的選手在努力的過程中獲得了政府的哪些協助?抑或都是靠選手自己努力?這些問題都很值得我們深思!
對於職業選手來說,政府的賀電,除了錦上添花,還代表什麼?選手狀況不佳或低潮時,甚至出國比賽經費拮据時,政府又能幫上什麼忙?
身為外交人員,我並不是要批評賀電文化。體育選手的優秀表現,政府給予致賀,未嘗不可?但選手身為受賀方,當然可以選擇要不要重視或珍惜這個賀電,這是每個選手的自由認知與決定,外人無從批評。
我認為包括外交部在內,政府機關在面對這些傑出的體育選手時,不妨摒除公務員心態,轉以「體育迷」的心態來思考,也許能有不同的思維。
例如,如果駐外人員不懂體育或對體育沒興趣,當他們拿著冷冰冰的賀電給選手時,選手大概也感受不到喜悅,甚至覺得駐外人員硬是要送賀電的行為帶來了干擾。
但是,假如駐外人員是以球迷的心態辦理這些相關的體育業務,過程中,自然就能降低對選手無謂干擾的顧慮,與選手之間也能因為雙方有共同的運動語言,而讓他們感受到真正的溫暖。換句話說,「狂熱體育迷」的心態,與「提倡體育的政府官員」心態,兩者是截然不同的。而公務員,當然也可以是死忠的體育迷!
說到這, 不得不提一下前美國總統, 同時被公認為最會噴垃圾話的歐巴馬。眾所周知,歐巴馬從政之路始於芝加哥。事實上,當選美國總統之前,歐巴馬是伊利諾州的聯邦參議員,因此他毫不避諱地表露對於芝加哥球隊的偏愛。美國總統接見當年運動冠軍隊的習俗始於1865年,熱愛籃球的歐巴馬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。號稱「籃球總統」的他,8年總統任期內,總共接見了8次NBA冠軍隊伍。
這其實一點也不稀奇。但為人津津樂道的是,歐巴馬接見當年NBA冠軍隊伍時,總會拿出他最愛的芝加哥公牛隊,來當面對嗆這群站在他身後的明星球員,當然不是毫無意義的對嗆,歐巴馬身為資深體育球迷,是引經據典、拿出數字地冷嘲熱諷,言下之意不外乎是「ㄟ,其實你們也沒多強啊!別太臭屁!」、「你們和麥可.喬丹那時候的公牛比還差得遠了!」
舉個實例,2015年歐巴馬接見金州勇士隊,明明要表揚總教練 Steve Kerr,他硬要加上一句:「出身於芝加哥公牛隊的 Steve Kerr。」2016年接見克里夫蘭騎士隊,他特別感謝騎士隊擊敗勇士隊拿下冠軍,因為那確立了1996年的公牛隊才是史上最偉大的球隊(註:1996年公牛隊全年拿下72勝,並奪下總冠軍;而2016年勇士隊拿下打破公牛王朝紀錄的73勝,卻在總冠軍戰輸給了騎士隊)。
這樣冷嘲熱諷、這樣對嗆,夠不禮貌了吧?但,球迷愛聽,連被他嗆的冠軍球員也聽得笑哈哈。到後來,每年歐巴馬在這些場合上會如何妙語如珠地搬出芝加哥公牛隊,變成了媒體引頸期盼的事。
為什麼會這樣?因為歐巴馬展現了身為死忠球迷的熱忱。
正是出於內心、不加修飾的球迷心,他當然可以理直氣壯,甚至偏心袒護。因為是球迷,所以聽的人都能理解,也願意理解。在那當下,歐巴馬不是美國總統,而是一個死忠的、資深的且用功的芝加哥球迷。
歐巴馬也許是美國近年最擅長政治展演的總統,但他對於體育的熱情以及身為球迷的死忠,是表演不來的!他對體育賽事的熱情,以及身為一個資深球迷長期對各種賽事紀錄的趣味追逐,在於白宮接見各個職業隊伍時,原汁原味地自然流露出來,無需政治正確。